石膏山行
赋诗归来，高蹈独善。
——南朝宋·颜延年《陶征士诔》
1苦瓜和尚说
搜遍奇峰打草稿。
一年过去了，重来石膏山，我似乎有话要说。
人世间
未来的终究会来，未去的终究会去。
万物活在来去之间
像一根又一根腼腆的白发。
有太多的人来过这里，荒草一样，时间也无法做到斩草除根。有太多的鸟飞临山中
归隐
寻隐，是对一座山的两种看法。
我与石膏山，如同李白与敬亭山。
有一分高
就有一分寒，人间的温暖
历来千金不换，从山脚下望石膏山
仿佛看见一个人的青云之志
不可无
不可弃
不可灭。
2
我不来，一座山永远叫做空山，流水是空的，草木是空的，浮云是空的。鸟鸣，也是空的，听燕子唤过春天，听鸿雁唤过秋天今天，唤我的，是高飞的众鸟。
且听我应答如下——空，并非一无所有天空就藏着无数暗暗发光的星辰
空谷里就活着独善其身的幽兰。
3
半生过去，我遇见过很多山，有名的，无名的
都像是水落石出的真理
久久吸引着我。
还有三座高峰
不同于智利人聂鲁达写下的马楚比楚高峰那座废墟。
他们是——
老聃
庄周
列御寇。
在时间的顶峰上，端坐着虚无的持灯者。
一个人活了两千年
就会高出浮世，化为险峰。
有上山的人，如我。
有下山的人，如我。
有闻山而动的人，如我；有见山而静的人，如我。
此山非彼山，如同此岸非彼岸一个诗人
搜尽寒霜当火炉，煮酒，有醉翁之意。
煮海
让虚度的时光重见天日。
4
一个人
应该有两个故乡：高处与远方。
一个人有两次冒险
或生，或死。
我试着回答岁月无法解决的谜题，我甚至可以像竺道生一样
让顽石学会点头。
唯有风中才会生出劲草唯有一个叫西南贾的村子才会让我出生，年是何年，6月是何月，21日是何日？
唯有借来石膏山
我才敢俯视王家大院：像一座蜂巢
酿蜜的人已经走了
送信的人正在出生。
5
一定有雪落在我所没有到过的峰顶。
只身进白衣洞，需要先到钟泉洗耳。
“为什么是白衣不是青衣，不是皂衣”
“为什么，不是锦衣归乡”懂了远去的流水，就懂了万物的法度。
一定要离开源头吗
一定要归于大海吗？
一个净字，省去的那一滴水
是泪水，还是露水？
无须去争高争低，那只是一座山的
首尾而已，将高低连起来
就有了一条蜿蜒的山路。
一个诗人与光线同行的一生
从来不会孤单。
6
坐在膏山草甸上
谈美，会美不胜收；谈善，会从善如流。
不能不信，是荒草
让山峰有了野火烧不尽的高度。
来到这儿的
还有一个红衣喇嘛
他走到哪儿，哪儿就多出一座寂静的寺庙。
我问他
群峰之上是什么？
他回答：高。
高，原来可以被说的如此简洁。
远在哪儿？
他没有回答，将双手放在绝无旁骛的心上。
7
月亮这枚勋章，已无数次颁给了石膏山。
听两小儿辩月，为什么月缺时有人流泪
为什么，月圆时也有人流泪。
我躲在乾龙观里，我真的回答不了
他们天真的天问。
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喜欢上了郑板桥的竹子
透过寒风苦雨
我认识的竹叶瘦若流星，可以把它们理解为
难得糊涂，也可以把它们视为难兄难弟。
三百多年前，一个叫仓央嘉措的活佛
也试图理解过东山顶上的月亮
浮现在每个人心头的光芒
不尽相同。
月亮停在了悬崖边，悬崖勒马算什么活法
老马识途算什么活法
我养马，也养虎，但轻别离与伤离别
犹如月升月落，看每一缕月光的方式都马虎不得。
8
李太白，来
我在太岳山之首等你，这儿有冰酒
可以醉心。
这儿，有月可捉。
（不一定非得在江水中，在深山中也可以。）
人生，何处没有游戏——
月亮出现在白皮松上，月亮出现在五角枫上
月亮出现在辽东栎上，月亮出现在茶条槭上。
我以为，唾手可得的东西最易于速朽。有露珠站在太平花上
有露珠站在益母草上
捉到了吗？
一千年是月亮，一千年是露珠。
也可能是你
也可能，是我。
9
石膏山也需要一面镜子，龙泉湖从沁源县应诏而来。
一座山也无法看清自己
我从原平市应邀而来，我甘愿做它的另一面镜子。
我眼中映出你的倒影。我说
你雄
你奇
你青
你秀
你巧……我说不出的
太多了。
石膏山，来
请谈谈你
对我的看法，一切都是幻象
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无法两次登上同一座山峰。
10
青出于蓝，是说青山
出于蓝色的大海。
让青山看着辛弃疾，让大海看着我。
一岁的我
两岁的我
三岁的我
……
四十五岁的我
四十六岁的我
四十七岁的我
……
我数过恒河的沙子，沧海和桑田。
我承认
我数学从小就学的一塌糊涂，我开始写诗。
我写时间
多于写空间，我写生命，多于写生活。
11
有人在喝茶处喝茶。
我读着保安禅院的一副楹联——
“云远深岩极乐处，山静虚涵自在仙。”
我不止一次提起赵州和尚
他问两位远道而来的僧人：“你以前来过吗？”
“没有来过。”
“吃茶去！”
他问另一位僧人：“你来过吗？”
“曾经来过。”
“吃茶去。”
我习惯近观峭壁，当作参禅。
我习惯把无言当成自在。
石膏山上，秋意明了。
我们吃茶去。
我们，吃茶去。我们吃茶，去。
12
形而下的石膏山
形而上的石膏山，是几座山？
上山的我，下山的我
是哪一个我？
我想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刻上“无妄”二字，仿佛最后一个登上月球的诗人。
我有冷汗
借清风擦去。
我深知自己已动了妄念。
13
此是初秋，我非初我。
红叶红了的时候，再来。
大雪封山的时候，再来。
14
一个月前，我在河北雾灵山看山楂
红了。
山中十日
犹如世上百年。
特别是夜静时分，山下的灯火暗了。
楼群中
睡着不愿醒来的人群。
我独坐板栗树下，群星来看我。
我有孤独的荣耀
不愿与群山分享。
15
窃以为，灵石只是一个地方的笔名。
石膏山
只是她写下的一首长诗。
会让人动情
会让人动容
会让人
掩卷……无俗念。
16
去过铁佛寺的人，会暂时放下铁石心肠。
尘世，会暂时放下色彩斑斓的磁铁。
拾级而上，有铁佛三尊
一个是你
一个是我
一个是他。
溶洞里，正在融化的是铁一样的时间
可锻矛
可锻盾。
四下里仔细端详，用手轻轻敲击四壁
会发现，整座寺庙由慈悲建成
每一层台阶
都由光线铺成。
17
三个青年画家
山林中写生，他们画下了三座年轻的石膏山。
我的石膏山
肯定是48岁的石膏山，再有二年
我就五十岁了，我的父亲
就曾窥探过高高在上的天命，遗憾的是，我的兄长谢灵运没有。
现在，我已登临谢灵运最后的年轮
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谢公履。
山水，有时离生活太远
有时又无曲径可以通幽。
对于尘世，我一直了解太少
有时两眼一抹黑
跌坐在人群中
仿佛瞎子阿炳
仿佛盲诗人荷马。
18
此去不远，是高壁岭。其上，是韩信墓。
一直以来，有两种美
我总是乐于表达——
花满山中的时刻
雪满山中的时刻。
埋下淮阴侯的，不是一座高山上的坟墓
而是这样两个时间：约公元前年至前年。
一个约字
让韩信之生闪烁其词，犹如暮晚来临的一点磷火。
幸好死得其所
北倚绵山，南接霍岳
海拔米的韩信岭
正是他峭壁深涧的身后幻象。我没有
亲眼看到，在石膏山上
我望见更多的远山，犹如涅槃的浪花
犹如等待命名的众生。
19
据说，北宋人范宽晚年身居终南、太华二山
深得其意
渐忘其形。
我极爱他的两幅山水作品——
一幅是《溪山行旅图》
一幅是《临流独坐图》。
看久了
似乎那旅人是我，那独坐者是我。
远在马鞍山的诗人杨键说：山水是一条回家之路。
这些年
他陆续画出了抽象的山、抽象的水
将水墨当成丹炉
炼成了三昧真火：混沌之冷、隔世之苦、不化之雪。
20
勃朗宁说：“此时此地，英格兰给了我帮助。”
博尔赫斯说：“此时此地，布宜诺斯艾利斯给了我帮助。”
我想说，此时此地
石膏山给了我帮助。
三次来到这里
林木，泉流待我如同故人。
莫问去者
莫问来者
人间大事，都可以交给蝴蝶去办。
你看
龙吟谷里的行云与流水
像妙不可言的日本俳句。
你听，石缝里又有松树
留言给松鼠。
我在半山腰歇息，几次想
学青龙瀑布跃身而下。
21
一只果子狸
来了。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一只金钱豹
一只山羊，来了。
它们与我一样，有着心细如发的命运
从不放过我们活过的每一秒。
时间过得真快
春雨已更名为秋雨。
收集这些神的汗水，在显微镜下观察
他们去过哪儿
他们使出了哪些不为人知的神力。
每个人
都是他人的天堂。
我说的是“人”，包括这些靠山吃山的动物们
包括那些坐吃山不空的植物们。
我们也要惺惺相惜
我们也有千言万语，却彼此不知。
22
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催人重生的子宫。
有好几次
梦见叫不上名字的奇山怪峰。
无一例外，我都没有登上它们。
人生有遗憾
一定是有最大遗憾的人生。
而我偏偏想独自拥有这样的一生。
没有在石膏山
看过落日，记忆中
年冬天，有一枚落日如同棺椁
安葬了父亲，我和母亲眼中的落日不同
我的就像半生
她的如同一生。
在石膏山上，我把悲欢摆在素不相识的石头上
没有风的时候
它们像一对双胞胎，风起的时候
它们越看越像一个连体婴儿。
23
这朝朝暮暮等于山山水水。
看山是山
看水是水，不在山，不在水，在于一个看字。
将看分成仰望与远眺
高山何其多
远水何其多
少的，只是一个人的山水。
如果将所有的人看成一个人，将所有的山水看成唯一的山水
天地之间陡然宽阔起来。
活着，不再朝秦暮楚
死去，惟求山高水长。
请退回到列子的《汤问》之中，领教愚公的一句“无穷匮也”
我心之固，固不可彻。
继续搬运这青山绿水的每一天吧
智者，仁者
无一不是行者，就连一块灵石
都奔走了亿万光年，还在继续
向未来者的心上
夜以继日地走着。
24
青云寺
向东走百余米，可以遇见日观峰。
从来没有
专程看过日出，太阳似乎一直是从我的心头升起。
偶尔想想
我把太多的事物放在心上
似乎只是为了让它们沐浴更多的光辉。
半生过去
我读诗，日出其中
我写诗，日出其中。在石膏山上
邂逅青云塔的一刻，我想起面壁的达摩。
这些高耸的事物
必有其深深的来意。
没有忘了，向塔基鞠一躬
埋得太深的事物
必有不可劝阻的归意。25
这里如果有传说，不妨顺便说一下。
明末清初，一个叫九读的登封人
曾在这儿化名亡魂
他把石膏山当成了命中的天涯。我很想扒开漫山的石头，掀起成群结队的荒草
看一看
有多少亡魂曾在这儿安身立命
有多少不腐的尸骨
已经化为了铮铮石骨，千百年来
有人画山，有人画骨，有人画魂。
太原人傅山
为石膏山写下了四个汉字：山林野趣。
几百年后
我在山林中，重温这些不老的野趣。足够珍惜了。
一个诗人的山林，一个诗人的野趣
都在一行诗中，像一行白鹭
欲上青天已上青天。
26
不是我，依然会有人
写下这些诗句，膏山之高，高山之膏
肥沃的美
膏腴的赞美，对于生活的顺从与叛逆
就像山之阳，山之阴
对于命运的俯首与起义，没有人
能够随机应变，不幸的是
我将重提时间，仿佛青草又一次来到了
枯黄的陷阱里，我依然相信
它们自己可以爬出来
与我相见，这就是一生的有用与无用之用。
石膏山下
一朵虞美人
略有迟疑，然而，它恍然开了
就像我们失而复得的大道与厚德。
一座山的真实，高出了大地，不是多余
而是始终留不住。
一个游子
走远了，才发现故乡
最虚幻的美
最值得倾尽毕生回去。
韩玉光，男，年生于山西原平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诗集《年的月亮》（年，北岳文艺出版社）《捕光者》（年，长江文艺出版社）。
来源：灵石县文联
编辑：张瑞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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